暮色是被高爐的余溫焐軟的,當最后一縷夕陽掠過三號料場的料堆,漢鋼的輪廓便浸在漸濃的藍里,像一塊正在冷卻的鋼坯,慢慢顯露出沉靜的肌理。
三伏天里的暑熱如爐火燎原,空氣里彌漫著鋼鐵灼燒后蒸騰出來的焦灼氣息,熱浪滾滾,卷起地面浮塵,又重重地壓下來。整個漢鋼好像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熔爐之中,白晝被爐火與日頭烤得膨脹起來,喘息艱難。而太陽的光線仿佛無數(shù)條鞭子,抽打著大地萬物,讓整個鋼城在熱氣的蒸騰下,微微扭曲變形。
待夜幕緩緩垂落,這暑熱方才稍稍收斂起幾分猙獰。高爐頂端的信號燈亮了,紅的、綠的,在暮色里眨著眼睛,倒比天邊的星子更先醒過來。爐膛深處,烈焰喧騰不息,鐵水在熾熱中翻滾,恰似熔化的夕陽,在黑暗中奔涌著,燃燒著。巨大的鋼包緩緩傾瀉,一條灼熱熾紅的光流頓時奔涌而下,劈開夜色,濺起無數(shù)金紅火花,宛如夏夜綻放的煙花,亮得驚心動魄,照得天地皆明。也把工人們的剪影拓在墻上,像幅鐵色的版畫。他們的工裝還帶著白日的熱氣,汗珠墜過臉龐,落下去,在地面砸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,很快又被蒸騰的熱浪收走。
連鑄平臺上,熱浪更是洶涌,蒸騰著人的每一寸肌膚。中包工們裸露著古銅色的脊背,汗水如泉涌,從額頭、脊背流下,濺落在灼熱的鐵板上,立刻“嗤”地一聲化作白煙,倏忽散去。汗水浸透的工裝貼在身上,印出深淺不一的汗?jié)n。我瞧著他們,脊背在鋼花映照下閃動金屬般的光澤,汗珠如滾落的露水,在強光里顆顆分明,墜入滾燙的鋼坯輥道,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。偶爾,一陣晚風裹挾著漢江河的涼意,如溫柔的手拂過車間。他們此時便不約而同地仰起臉,微閉雙目,迎接著這短暫而珍貴的撫慰。風過之后,中間包膛內(nèi)的熱浪又舔舐著周遭的一切,空氣重新變得沉甸甸的,灼燒著皮膚,刺著鼻孔,那風不過是浮在火海面上的一縷清涼的幻夢罷了。
冷卻塔是夜的饋贈。白霧從塔身漫出來,在晚風里輕輕搖晃,像誰抖開了一匹半濕的素絹。霧汽掠過發(fā)燙的管道,凝成細小的水珠,順著鋼鐵的筋骨往下淌,在地面匯成蜿蜒的水流,映著遠處的燈火,碎成一河的星子。有巡檢的工人走過,勞保鞋踩在水汽里,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輕響,驚飛了停車場邊棲著的夜鳥,翅膀帶起的風里,混著焦炭的微苦與青草的淡香。而軋機的轟鳴在夜里變得格外清晰,像大地深處傳來的絮語。那些被軋制成型的鋼板,在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,卻偏有月光落在上面,鍍上一層柔和的銀邊,讓鋼鐵的冷硬里,也透出幾分溫柔。
我仰起頭,遙望夜空,星光如銀,傾瀉而下。白日喧囂的鋼城,此刻竟然也安靜下來。星空深邃而清涼,那些白日里轉(zhuǎn)爐中翻騰的灼熱火流,此刻竟與頭頂亙古沉默的星辰,在某個不可言喻的維度上遙遙相望。那些鐵與火的熔鑄,汗與力的淬煉,在宇宙無垠的浩瀚里,不過是一瞬微弱的光亮。
鋼水終將冷卻凝固,而熔爐的火焰,卻永遠在看不見的深處靜靜燃燒。(漢鋼公司生產(chǎn)管控中心 徐念龍)